潮新闻客户端 陈连清
今日大暑，这里说的是葭沚“送大暑”的民俗活动。
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暑气，拂过葭沚老街气宇轩昂的文昌阁。飞檐斗拱划破暑空，如同老渔民骨节突出的手指，固执地丈量着天际线。
2024年盛夏，我在台州湾畔见证了一场穿越时空的对话——送大暑船。
大暑，在每年公历的7月22日至24日之间，“暑”为炎热之意，“大”者，乃炎热之极也，于是就有了以送暑和消暑为主题的活动。
送大暑船在台州各地呈点状分布，而以椒江区葭沚街道最负盛名，2021年入选全国第五批非物质文化遗产。
明嘉靖《祈禳录》：“闽浙送暑船，实以艾虎、雄黄，放于子时潮。”学者俞樾在《右台仙馆笔记》中记载：“前大暑数日，大建道场。至大暑日，送至出海。听其所之，俗呼为大暑船。”这些泛黄的记载，像渔网上的浮子，标记着人类对抗无常的永恒努力。椒江口自古便是风涛险恶之地。清同治年间的船工们，或许也曾站在此处，将木帆船驶入混沌未开的迷雾。台州海岸线漫长，渔业发达，海上事故频发，且大暑天热，瘟疫常发，台风、干旱、洪涝等灾害也频繁光顾。为了保证海上平安，驱除疫病，人们在葭沚江边建造五圣庙，常去庙里祈祷。送大暑船这一群体性的规模宏大的民俗活动，也逐渐兴盛起来。
展开剩余75%传说中，大暑船上要送走的是五圣，即春瘟张元伯、夏瘟刘元达、秋瘟赵公明、冬瘟钟士贵、总管中瘟史文业。相传他们含冤死后阴魂不散，常要作怪，皇帝便封他们为“五方行使者”，民间称为“五圣”。民众视“五圣”为凶神，既供奉之，又害怕之，欲将其送走。在台州湾还流传着一个传说，当年一艘船在海上漂泊，粮断且遭遇风急浪高，危在旦夕，椒江葭沚一渔民五圣驾船相遇，送以粮食，施救后便离去。被救的温岭沿海渔民十分感激，专程来葭沚谢恩，后来将五圣奉为神灵，祭拜供奉，并以此镇压疠瘴，驱赶贫穷。这也印证了为什么椒江和温岭两地沿海送大暑船的习俗最盛。
7月22日，我来到了葭沚老街，这里早已是一片热闹的景象。五圣庙至文昌阁一带，观者如织，万人空巷，到处人头攒动。阳光将石板路晒得发烫，庙前青烟缭绕处，扶疏古树的枝丫正托起层层叠叠的祈愿，像渔民撒向苍穹的网。
我打着伞，在烈日烤晒下满身是汗。问旁边的人，有本地民众，还有许多从路桥、温岭、温州和宁波等地慕名而来的。一个撑着花伞，打扮摩登的中年女子指着身边一行人告诉我，“这是我的一家人，武汉的。出发来台州之前，就把观赏这个节目安排上日程。这是今生第一回。”我看她高兴成了少年的模样，鬓角汗珠折射出七彩光晕，花伞旋转成微型星云，长江水纹在她瞳孔中重组为台州湾的浪。她眼角的笑纹，让我想起敦煌壁画里的供养人，不同时空的虔诚在此重叠。她的孩子踮脚张望，瞳孔里跳动着大暑船彩绘的斑斓。我和她一家人在人流的推涌下来到五圣庙。善男信女们手持香烛，纷纷跪拜，虔诚地向神灵诉说着内心最真挚的祈愿。
葭沚，大暑节万人送大暑船。视觉中国。
五圣庙前的大路上，一艘精心打造的大暑船静静地停泊着，在人头的空隙处，我赶紧按下快门，留下这珍贵的瞬间。它并非真正的捕鱼船只，而是仿早年三桅帆船的模型船，长约10米，宽3米，重约2吨。船内设有神龛、香案等祭祀用品，还有猪、羊、鸡、鱼、粮、酒等食品和水缸、桌凳、被褥等生活用品，甚至配有水手、枪炮手、船长等角色的木偶，就连儿童玩具奥特曼也陈列其中。船杆卧于船上，船身彩绘的浪花纹路里，流淌着《山海经》中精卫填海的执念，神龛里的五圣木偶低垂眼帘，他们的衣袂凝固着明清年间的海风，褶皱里藏着渔火明灭的往事。奥特曼昂首挺胸——传统与现代在此握手，寄托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。我一次次被推到船边，又一次次被警察搡了回来。
下午一时，游行队伍排列完毕，分15个类别，船被放在拖车上缓缓驶出，五圣雕像及本地的两位神灵被请入轿中，威严庄重。书写着各种吉祥语的牌匾、旗幡在风中猎猎作响。三声铳响撕裂暑气，游行队伍如潮水漫过街巷。身穿白色制服的鼓乐队、铜管乐队奏响激昂的乐曲，那欢快的旋律瞬间，点燃了现场的气氛。舞蹈队、民乐队、抬阁、走高跷、闹湖船、花鼓队等依次排列，各自施展着独特的技艺，让人目不暇接。
舞龙舞狮的表演更是将现场气氛推向了高潮。只见巨龙翻腾，雄狮跳跃，龙头昂处，铜钹声惊起檐角的灰鸽，它们掠过彩旗林立的天空，翅膀拍打出《渔光曲》的韵律。舞龙人古铜色的臂膀泛起汗珠，与轿中五圣像的鎏金交相辉映。
沿路祈福的民众队伍浩浩荡荡，长达数公里。行进中，船和轿会时不时停下来，各种表演竞相展开，那热闹的场景，让我深深感受到了这一传统民俗活动的独特魅力。我和武汉一家人偶合成临时的旅游团，就像一群小鱼依偎在一群巨鲨旁向前奋游去。
船到码头后，一场庄重的祭祀仪式开始了。五圣神像被放入祭坛，司仪宣读祭词，现场庄严肃穆，所有人都怀着敬畏之心，静静地聆听着。祭拜完毕，神像又被小心翼翼地放入船上的神龛。在选定的时辰一到，一艘机帆船“突突”响起，缓缓将大暑船拖起，向着椒江海口驶去。
出海口，海面浩渺无垠，波光粼粼。机帆船上的船员将油泼到大暑船的帆上。当火焰在椒江口腾空而起，整个台州湾都屏住了呼吸。燃烧的大暑船化作涅槃的金色凤凰，羽翼掠过之处，浪花绽放成千万朵白莲。远处作业的远洋轮拉响汽笛，那声音像一把钥匙，同时打开了《更路簿》的羊皮卷和电子海图的蓝光屏幕。现代渔汛的电子信号与古老渔歌的旋律，在火光中达成了和谐共存。随着船渐行渐远，人们的目光也紧紧随着这燃烧的大暑船，飘向远方……
下午五时半，我站在五圣庙前，向椒江口瞭望，心灵的波澜随海浪一起奔涌——它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民俗活动，更是农耕文明与海洋文化的完美融合。——这场延续160年的仪式，又何尝不是中华民族写给海洋的十四行诗？
民俗从来不是化石，而是流动的盛宴，每个时代都往这口大锅里投入自己的佐料。灰烬沉入海沟深处，人们知道，所有送神仪式都是人类的自我救赎。我们送走的从来不是鬼神，而是对未知的恐惧；点燃的不仅是木船，更是生生不息的希望火种。
最后一缕青烟消散时，北斗卫星正在同步轨道校对坐标。海涂上，几个举着塑料奥特曼的孩子，正用童稚的脚印续写着新的航海史诗。燃烧的船骸里飞出无数萤火虫，这是农耕文明写给元宇宙的航海日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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